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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是法国十八世纪的一位奇人。他因为行为放浪而给捉进狱里去,在狱中写了不少作品。可是后来的那些年月,他的日记失落、稿件被焚、书本被禁,使他逐渐成为一个被遗忘的名字。一直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斯文伯恩(Swinburne)、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等人才对他作了新的评价。甚至到了现在,对萨德的评价仍然因人而异,有些人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恶棍、一个的作者、一个虐待狂(Sadism–这字便是从萨德的名字变来的)的始祖;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是一个先知,认为他的作品是尼采、弗洛伊德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驱。
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在一个东方作家的笔下,是相当出人意料的。但是我最近从英译读到三岛由纪夫的剧作《萨德夫人》,便是以萨德的妻子为主角,以萨德本人的事迹为背景这样的一个作品。至于三岛由纪夫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题材呢?据他说,是为了尝试使用与日本演员演翻译剧的演技完全不同的方法来演出的。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阅读萨德生平的日译本,觉得萨德夫人在她丈夫下狱的悠长的期间对他非常忠贞,而偏偏要在他获释重获自由的时候离他而去,这点是不可解的。这事实对他就像是谜一般。因此《萨德夫人》一剧就是以此为重心,尝试为这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关于萨德夫人然离去这个谜,三岛由纪夫在序中这样写道:“我肯定是有一些难以言说,然而又非常真实的、关于人性的东西,隐藏在这谜的背后。而且我想尽量在谈及的范围内去检验萨德本人。”
而这个范围,便包括了萨德夫人生活圈子周围的人物,也就是说,在剧中用来陪衬萨德夫人这个形象和烘托出她性格特点的那些人物了。这样的卫星人物一共有五个:孟德奥夫人(她是萨德夫人的母亲)、西蒙妮夫人、圣方特夫人、安妮(她是萨德夫人的妹妹,曾经与萨德有染)和女仆夏洛蒂。
又因为这是一个以人物的行为和行为背后的动机与欲望那样的因素,而不是以临摹人物的一丝不苟的写实面为对象的作品,所以它的哲学味就远较写实味为浓。人物之中,除了萨德夫人以外,五人之中只有孟德奥夫人和安妮是真有其人,其他都是三岛由纪夫创作出来,作为表达一种思想的工具。这剧中的人物都有所象征,作者在序里也坦白地指了出来:萨德夫人代表了妻子的忠贞;孟德奥夫人代表了法律、社会和道德;西蒙妮夫人代表了宗教;圣方特夫人代表了肉欲;安妮代表了女性的无邪和放浪;夏洛蒂则代表了平民。
孟德奥夫人,她一向鄙视萨德,可是现在她却在他身上看出可以利用的地方来。因为那时正值法国大革命,萨德快要从巴士底狱释放回来,在这个平民得势贵族失势的时候,孟德奥夫人就想利用萨德曾经被贵族的社会所不容、所唾弃这一事实,来帮助她一家在这平民叛乱的时候免于受到贵族所应受的攻讦(可是,孟德奥夫人这样的实利者并不晓得,革命前后的世界,对萨德是同样难以适应的–法国女作家波芙亚在《我们必须焚掉萨德的作品吗?》(刊于《萨德选集》,Grove版,页三至六十四),文内有一段说得很好:“他(获释后)尝试去适应的世界仍然是一个太实事求是的世界,它粗暴的拒斥使他受了伤。而且,它是一个用着给他认为是抽象、虚假和不公平的那些世界性律法作为统治的世界。当社会用它的名义来把谋杀称为公义的时候,萨德在恐惧中退隐了。”波芙亚认为萨德这个岳母孟德奥夫人一生中代表着“世界的公义”与萨德针锋相对。三岛由纪夫的剧中也以孟德奥夫人代表了法律、社会和道德。而正好这些东西,是萨德认为抽象、虚假和不公平的。剧中孟德奥夫人的企图利用萨德,正好说明这种所谓公义的伪善性。
西蒙妮夫人,她认为萨德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她认为萨德夫人当了修女,将来或者可以把萨德也带到信仰的路上。正因为她是有宗教信仰的,所以她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萨德。
安妮对萨德的记忆则是“威尼斯和快乐”的记忆–威尼斯是她与萨德过去恋爱的地方。
萨德夫人对萨德的看法又怎样呢?–这点才是剧中的关键,这点才是三岛由纪夫对萨德夫人为何离去所加的“合理的解释”。萨德夫人,像她在剧末说的那样,是认为萨德在狱中借着写作而完成他生活上不能完成的:他把罪恶的世界永存下来。在写作的世界中他摧毁了他的囚狱,他高高在上,否定了这世界的所谓公义,因此他是自由的,而外面的人反而给他设狱囚位了(三岛由纪夫这个说法,真是跟波芙亚论另一女作家卢狄的观点同一声气)。
萨德夫人这样说:“亚旁斯(萨德的名字)在他监狱的囚房中胡思乱想着,一页一页地写下来,把我锁在一本小说的里面。
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全给他关在狱里了。我们的整个生命以及我们所有的痛苦全数浪费了。我们活过、工作过、悲伤过、呼喊过,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完成这本可怕的书本。”
正因为这样,所以萨德夫人离去萨德而且皈依宗教,并不是像西蒙妮夫人所猜的那样是为了要把萨德带上宗教的救赎之路的(西蒙妮夫人认为修道院里行动和思想才可以避免罪的沾染,然而,就像她说的那样:修道院中是靠着比社会上更严苛的规律和公义来统治着的)。萨德夫人所以离去,不过是依从萨德对她所创造的形象罢了。
萨德夫人读到萨德在狱中写的一篇小说Justine,里面的女主角Justine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女孩子,然而她偏偏受尽折磨,遭受种种刑罚,最后还被雷电击死(所谓世界性的公义在哪里?),而萨德夫人读了这书,她觉得萨德描写的正是她自己,因此她皈依宗教,实在是依从他对她所作的形象而扮演他书中的角色,以此来证明他的“把她锁在一本小说的里面”是成功的,而并不是她对宗教抱有什么幻想。另一方面,萨德如果我们从孟德奥夫人或者西蒙妮夫人这些相信世界性公义的人眼中看来,萨德在书中散播的“邪恶”思想影响了别人,这不是比行为放浪是更大的罪恶吗?西蒙妮也承认这点。可是,萨德之下狱,却是为了行为放浪,而不是为了他写的书–那么,这样说来,所谓世界性的公义又是在哪里?
三岛由纪夫的两面的论题是巧妙的。而他把这戏剧发生的背景安排在法国革命的时候更加聪明。在那么一个草菅人命的混乱的恐怖时代中,大规模的谋杀借着公理、正义的名义进行着,有罪的人又何尝只是萨德呢?正因为这个背景,三岛由纪夫的反驳更见有力了。
“我想,我想(上帝所划下的)那道线,就像海潮残留在岸上的线,不正是不住地变动着吗?而亚旁斯(萨德)不正是站在浪花消散的地方,一只脚还站在水中,一百年在捡拾贝壳?那些贝壳猩红如血,还有海草,卷成麻绳的样子,还有些伶俐的小鱼像一根根的皮鞭。”
“当他脱去他的手套抚着别人的头颅时,那双可爱的、女性化的手便露出来了,而即使是人类中最受歧视、最受鄙弃的,也可以重新获得勇气,追随他的车乘,进入那黎明最初闪耀的战场。他高飞,翱翔着,在银色的盔甲下他的心跳着,因着参与这血腥的屠杀,这有着上万的尸骸因痛饮而昏迷躺着的盛宴,这最静寂的盛宴而心跳。他的冰冷剑锋使染血的百合再次转白。他的白马,染满血,把它的胸膛挺得像一头船的舻,奔向一面充满斑驳断续的黎明闪电的天空。天空在这一刻敞开,一阵强光,一阵神圣的光线叫仰望的人睁不开眼睛的,洒下来了。萨德,也许,就是这阵强光本身。”